有天得空,两人跑到饭店14层上吸烟。脚下车水马龙,楼房鳞次栉比,看着看着,段突然指着下头说:“将来,这里会有我的一辆车,会有我的一栋房。”
“你有病吧?”另一位不以为然。
10年过去了。
“现在,我可以告诉他,不但车流里有我的车,那那那,都是我的店。”
段云松,28岁。1991年,在北京开了第一家饺子馆;两年后,又首开了“忆苦思甜大杂院”饭庄,火爆京城,掀起了一股餐饮业的怀旧风潮;1994年底,再度爆冷,开了北京第一家茶艺馆,并由此开启了一个茶艺市场……
站在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里,段云松并没过去拍打昔日伙伴的肩膀。他只是远远地望着,然后悄悄地走掉。坐在五福茶艺馆里,听他不经意间谈到的这件小事,我突然有了很强的采访兴趣:是什么,使两个同样是推着行李车走向社会的年轻人,有了今天如此大的差距?
“人一辈子就是在选择,一个十字路口后头又排着无数的十字路口,根本就回不了头,但你必须选下去。”
段云松说自己上学那会儿,真把父母气得够呛,不光大学没考上,眼瞅着职高快毕业了,又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。气得他当电气工程师的爸爸,几乎不认这个儿子。
他的母亲非常伤心失望,常常当面追问他,要么一人自言自语:“明年的今天你干什么?”
这句被念叨了无数次的话,连同他妈痛苦无望的表情,深刻在他心里。
1989年,他去考当时北京最好的王府饭店,招40个人,有1200多号人报名,早晨6点去排队抓号,靠着朋友现教现背的英语,还真让他考上了,这回,总算没让妈失望。
第一天他就现了眼,把一个要上厕所的客人指到了咖啡厅。随即被降职做了行李员。
他给李嘉诚、张德培、包玉刚的女儿等人拎过包。给李嘉诚拎包那次,他站在离李有四五米远的地方,真有富豪气派呵,一大群人,前呼后拥地走着,他走在人群的最后一位。
“我把这一切都暗暗地记住,那些成功人士的气质和风度,深深地吸引着我,我告诉自己,必须成功。”
门童往往是那些外国人来饭店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,他们会问段周围有什么好馆子,段云松把他们指到王府隔壁的一家中餐馆。结果每个月,他都能给这家餐馆介绍过去两三万的生意额。
餐馆的经理看上了段云松,请他过来当总经理助理,月薪600块。这钱,在当时不低,可跟王府一月人民币、外币加起来3000多块钱比,段云松还舍不得,他干起兼职。段这样描述当时的生活:
“我在王府晚班要上到早晨6点,然后找个地方匆匆睡上一觉,10点,餐厅营业时间一到,我就西装笔挺地站在大堂上,这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,几十号人,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归我管,一会儿都不闲着,一直忙到晚上。我再从墙头爬过去到王府,换上工作服做门童,哈着腰,跟在一群群昂头挺胸的人后头,拎着包,颠颠地一路小跑。这样的生活我过了4个月,最后身体和精神都有些顶不住了。我知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,我必须做出选择。”
“如果我还做门童,收入在当时是不错的,18岁,待在一家五星级大饭店里,一月很简单地就能拿上3000块钱,别的事都不用想。但餐厅经理就不一样了,它会让我注意和想很多事,这就会有很多机会。”
很快,他出了王府,进了隔壁的餐厅,做一月拿600块工资的经理助理。
“餐馆里终日喧闹、嘈杂、虚伪,那种以钱为主色调的日子,我越来越不喜欢。”
经理助理只干了5个月,段云松就失业了,餐厅的上级主管把它转卖给了别人。
闲在家里时,有天他去看幼儿园时的老师。老师向他诉苦:我们包出去的一家小饭馆,换了5个老板都赔钱。段一听说:怎么会不挣钱?那你包给我吧。当时饭馆不像现在这么多。
琢磨来琢磨去,段云松决定专卖饺子。1000块钱起家,35平方米的店,5张小桌。简陋是简陋,但干净,四白到底。饺子都是自己和馅自己包,1两5个,皮薄馅大。
民丰饺子馆开张那天,只来了一个人,买了半斤饺子,4块钱。6个服务员,都在王府饭店干过,全出来伺侯这一个客人。吃完饺子,那人抹抹嘴说:“虽说咱没去过五星级饭店,但五星级饭店的服务,也不会比你们好到哪儿去。”
来吃饺子的人一天比一天多。赶上人多,有人干脆端盘饺子蹲门口吃,最多时,一天的流水是6000块钱,一年下来他们挣了10万块。
“我注意到,来这儿吃饭的人桌上几乎都放着大哥大。大哥大那会儿还是有钱人的象征,这些人平常都是吃海鲜的主儿。可一个客人对我说:哥们儿,不瞒您说,好长时间,今天在这儿吃的是第一顿饱饭。
“当时我就琢磨,为什么吃海鲜的人,宁愿去吃一顿家家都能做、打小就吃的饺子呢?川式的,粤式的,东北的,淮扬的,各种风味的菜都风光过一时,可最后常听人说的却是,真想吃我妈做的什么粥,烙的什么饼,人在小时候的经历会给一生留下深刻印象,吃也不例外。”
他知道自己要开什么样的馆子了,他要把饺子啦,炸酱面啦,烙饼啦,这些好吃的东西搁在一家店里,他寻摸开家大一些的饭庄。
他在院里拴了只鹅,从农村搜罗来了井绳、辘轳、风箱之类东西,还砌了口灶。起个什么名呢?一天躺床上,他突然来了灵感,就叫“忆苦思甜大杂院”吧。
忆苦思甜大杂院的红火劲儿,是他们始料不及的。大杂院只有100多个座位,来吃饭的人常要在门口排队,等着他们发号。它不光吸引来了平头百姓,有头有脸的人也慕名而来。
很多插过队的知青,成帮成伙地到他的店里聚会,说又找回当年的感觉了,有人还对饭馆小姐说:你们老板肯定是个知青,他怎么会不是个知青呢?
一股怀旧风开始弥散京城,北京街头,陆陆续续出现了“老三届”、“黑土地”等饭馆。
段云松名出了,钱也挣了,连结婚的别墅都买了。假如继续开这家馆子,踏踏实实挣钱没问题,但他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光挣钱就能满足的主儿。
“不管你穿多干净的衣服,晚上回家一闻,总有股炒菜的味道。不少来吃饭的客人,上来了啥也不要,先叫上两扎啤酒,吃饭时大叫大嚷,喝大了,就吵架骂人,人身上粗俗、丑的一面很容易暴露出来。餐馆里那种终日喧闹,嘈杂,虚伪,以钱为主色调的日子,我越来越不喜欢。”
大杂院才开一年,他又问自个儿:“明年的今天你干什么?”
“这一回不同,有一种深入骨髓不可改变的宿命的东西在……”
有一天,他要和一个台湾人见面,两人在电话里约地儿,是去饭店、酒吧、歌厅或“蹦迪”?结果那个台湾人说:都乱糟糟的,干脆哪儿也别去,上我家吧。段问你家有什么呵。他说我请你喝茶。段说喝茶有什么劲儿呵,我常喝。人家说你来吧,我请你喝的茶,跟你平常喝的茶不一样。
还真不一样。
“不锈钢茶盘,闻香杯,品茗杯,好看的茶壶,以前见也没见过,挺新鲜,就问人家是哪儿买的,他说北京没有,是从台湾带来的。台湾过来的人,很多人都带。咦,我就奇怪了,这么老沉的东西,带它干嘛,就为了喝杯茶?”
喝第一口,他觉得有些苦。那个台湾人对他说:喝,你再喝喝看。再喝,他慢慢就觉出味道来了,原来茶还可以这样喝呵。
人家还告诉他,光在台北,现在就有上千家茶艺馆,可北京一家都没有。这让来北京的台湾人很不习惯,所以好多人就这么千里迢迢,自己背来喝茶的家伙。在台湾人家里,一般都有两套茶具,一套待客,一套自用,茶喝得讲究且传统……
“我们和台湾人几十年不见,但见了就能一拍即合,而我们和外国人相处几十年,可能都拍不响一次巴掌,为什么呵,因为我们是同样文化传统的中国人。我始终对台湾人印象不错,有谦谦之风,虽然人家那里比我们发达,但传统文化保留得比咱们好。既然茶艺能在那里广受欢迎,在我们这里也是迟早的事。”
到这时,他才知道,自己喝了那么多年的茶,可对茶却一窍不通,不光他自己不了解,连他周围的人包括老人也不懂。那就找书看吧,这一看,傻了,茶的学问大了去了。
开始看,他觉得老朽,渐渐地就不行了,简直是五体投地。这个茶,不再是原先的那个茶了,这回是在中国文化里待了5000年的那个茶,那个茶很典雅,很精致,很细腻,又很博大,那个茶,能醉人。
“原来我是一个中国人呵,这想法,时不时地会从心里冒出,很难说清为什么会这样,这种感觉不太同于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升国旗,那也有一种做中国人的感觉,但这一回不同,有一种深入骨髓不可改变的宿命的东西在,这就是你,你就是这样的,不可改变。发现这一点,是有一点悲伤,但也很有一些骄傲。”
段云松要开茶艺馆了,全北京头一家,地点选在地安门。那里有鼓楼,离雍和宫不远,老北京的气味在那儿还很足。
“中国人对‘福’字真是情有独钟,所以最后我给茶艺馆起名叫‘五福’。什么叫‘五福’呢?老年人的解释是:康宁、富贵、好德、长寿、善终。而年轻人的解释是:知福、享福、惜福、造福、幸福。”
忆苦思甜大杂院开张后出人意外地红火,而五福茶艺馆开张后,却出人意外地冷清,从大俗走到了大雅,有些曲高和寡。但最关键的是茶艺馆是个干什么的,没几个人知道。
有人拎着菜篮子进来,高声问:
“老板,您这块儿有相声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有快板儿吗?”
“也没有。”
“那您有什么呀?”
“有茶呵。”
“茶?那我还不家喝去。”
“喝茶不是光解渴就得。喝茶,可以成为高品位的享受。精美的茶具、品质好的茶叶、好的水质,不同的茶要有不同的泡茶技艺,环境优雅等。我想把‘柴米油盐酱醋茶’的茶,提升到‘琴棋书画诗曲茶’上的那个茶。”
可这,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呵。不了解,也就没人来,没人来,自然就赔钱。
有天,一群喝了酒,说着粗话的人进了茶艺馆,坐在茶桌边上,段让一个茶艺小姐过去给他们服务,他要用静静的服务感染他们。
20分钟后,这群人终于安静下来,走时,他们向段道了歉。
“我敢说,出了茶艺馆15分钟内,他们是不会骂人的。人可以改变环境,但环境也可以影响人。谁会在王府饭店随地吐痰?茶艺馆虽说不是教化所,但它能让文明的人更文明,不文明的人暂时变文明一些。如果一个城市多出100家茶艺馆,而另一个城市多出100家酒馆,那晚上9点以后,两地的治安肯定不一样。”
茶艺馆到底是干嘛的?段云松煞费苦心解释不清的东西,终于有一天,让客人自己悟到了。
他是这么跟段云松说的:“茶艺馆给人一种很放松的感觉,它就像过滤器一样,把外头的喧嚣呵,躁动呵,诱惑呵,都过滤了一遍,能让心有种宁静的感觉,这可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呵。”
北京现在已有了100多家茶艺馆,其中五福11家。段云松说北京70%的茶艺馆是他帮着开起来的,在外地,像江苏、山西、新疆、山东等地,他们也帮人开茶艺馆。
“我是在最困难的时候,开了第二家分店,我想给人一种感觉,这家店的生意一定不错,否则怎么会开第二家店呢?多一家店,就可以多吸引一些没来过茶艺馆的人,另外还可吸引一些有钱人来投资这个行业。光靠五福一家不能形成一个市场,市场是需要很多人共同培育的。”
他说:“到去年底,茶艺馆本身还是赔钱。难日子还没完全过去,但知道五福,进茶艺馆的人,是越来越多了。”
后来我问:“那你现在是不是不用再问:我明年的今天干什么呀?”
“问还是会常问。”段云松说。